經(jīng)過改造的青云市場。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

綏芬河國門。圖/綏芬河市政府官網(wǎng)

【資料圖】

綏芬河街景，充滿異域風情。圖/綏芬河市政府官網(wǎng)

綏芬河步行街上的集市。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

伊戈爾商城里，包裝好的俄貨堆在商家門口。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

高鐵駛近綏芬河，窗外的景色開始變得不同，平坦的耕地漸漸變少，取而代之的是連綿的丘陵。臨到站時，城市的建筑高低錯落，沿著山脊向上排列，街道能明顯地看出坡度。

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黑龍江“邊城”，當?shù)厝艘蚕矚g稱自己的家鄉(xiāng)為“山城”。順著城市的中心廣場向南，走入狹長的步行街，沿街的商戶穿著厚重的軍大衣，叫賣著熟食、瓜子和凍貨。眼前的一切與其他的東北城市沒什么差別，只有路邊招牌下的俄文小字提示著這里邊境小城的身份。走出居民區(qū)，在幾條滿是俄文招牌的街道上，幾乎每家商店的老板都會說幾句流利的俄語，他們稱自己為“對俄商人”。幾個街區(qū)外，“伊戈爾(002922)商城”和“羅斯帝國”兩座大型的批發(fā)商城格外顯眼，這里是城市“對內(nèi)批發(fā)”的主陣地。

再往北走，靠近城市的邊界，路上停著一排排準備卸貨的卡車，兩旁是木材公司、煤炭公司和物流公司，還有旅行社和代辦簽證的中介。每天，數(shù)以百計的綏芬河人經(jīng)過這里去往邊境線另一邊的俄羅斯，過著兩地往返的雙城生活。

這些形態(tài)迥異的行業(yè)，順應著各自的規(guī)則，在這座城市里生長。然而，突如其來的疫情卻讓它們陷入了一場持續(xù)三年的“冬眠”——疫情發(fā)生后，綏芬河口岸貨運通道保持通關模式，旅檢通道暫停服務。1月8日，我國出入境政策優(yōu)化調(diào)整，綏芬河市公路口岸于8日0時恢復旅檢通關，內(nèi)地與俄方人員正常往來。在一場漫長的沉睡過后，這座城市開始隨著國門打開緩慢復蘇。

“就好像春天了，下了場雨，雖然外面看還沒太多變化，但我們都在等一個破土的機會”，一位綏芬河商人這樣總結(jié)。

“有韌勁的城市”

立春這天，綏芬河剛下過一場小雪。氣溫仍在零下，街道上行人不多，滿是積雪。每天早上，鏟雪車放著悠揚的音樂緩緩駛過街道，將這座城市喚醒。

在這個早春，青云市場附近的街巷已經(jīng)有了一些復蘇的跡象。沿街的店鋪售賣貂皮、漁具、紡織品等俄羅斯人感興趣的輕工業(yè)品，有商家正在打掃門前的積雪，收拾東西，做開業(yè)的準備，道兩側(cè)，穿著黑皮襖的商人逢人就問“換不換點盧布？”

1月8日口岸開放旅檢通關以來，超市店主李錄觀察到街上開始有俄羅斯的司機過來買東西，“他們是俄羅斯搞跨境運輸?shù)乃緳C，現(xiàn)在開放后他們可以在綏芬河自由活動了，是口岸開放后這里的第一批俄羅斯人?！?/p>

對青云市場的商家來說，這是他們等待已久的積極信號，往日的熱鬧正一點點回到這個地方。

在李錄超市所在的街區(qū)，中心位置是綏芬河最大的民貿(mào)市場青云市場，這里曾是俄羅斯商家最為青睞的淘金之地。據(jù)黑龍江日報報道，青云市場最紅火時日光顧俄羅斯客商突破4萬人次，從業(yè)商戶日收益紀錄從3萬、4萬，到5萬元，不斷被刷新。附近的一家銀行一年就能達到幾億、十幾億人民幣的儲蓄額度。

李錄第一次來到這里是在2015年元旦前后，當時他覺得像是出了國，街上全是金發(fā)碧眼的俄羅斯人，“之前幾十年都沒見過這么多?！眱蛇叺男〉甑曛鞫紩f俄語，能用盧布結(jié)算，晚上九十點鐘，城市的其他區(qū)域逐漸安靜，這里卻還可以看到俄羅斯人三五成群地從酒吧或者俄餐館走出，在附近的街區(qū)散步。

李錄覺得那幾年是綏芬河最熱鬧的時候，在青云市場旁沿街的黃金位置，大商鋪的租金被炒到七十萬元一年，全國各地的商人來到這里，渴望著通過對俄貿(mào)易實現(xiàn)財富夢想。

附近的商家都能講出幾段商業(yè)傳奇，比如那時有人靠著和俄羅斯人以物易物“月入千萬”，有人靠著拎包帶貨在綏芬河買了別墅，有人聯(lián)系國際訂單，一個月要給手機交幾千元的話費。被當?shù)責狒[的邊貿(mào)氛圍吸引，李錄盤下了現(xiàn)在的小店，“因為相信這個地方以后一定會越來越好”。

王蕾也在那時來到綏芬河淘金。綏芬河沒有海，她的商店里卻全是海釣用的魚竿、魚鉤、魚餌以及釣魚戶外服，她說這是因為綏芬河緊鄰俄羅斯的一座濱海港口城市，那里的人喜歡海釣，來這里旅游的俄羅斯人總從她這兒帶回些漁具。王蕾的店鋪里，最顯眼的一面墻上貼滿了她和俄羅斯人的合照。

然而，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所有人的節(jié)奏，口岸旅檢關閉，入境的俄羅斯人越來越少，附近的商鋪也都紛紛暫停營業(yè)?？诎蛾P閉的三年里，一家售賣貂皮的對俄商店在俄文招牌底下用白紙貼了“對內(nèi)，折扣”的中文字樣。店主說，自己的店鋪原來只對俄銷售，貂皮都是從國內(nèi)進貨，根據(jù)俄羅斯人的身材定做的，口岸關閉期間，他只好把尺寸相對適合國人的貂皮帽子擺在最前面。

“還好，現(xiàn)在算是熬過來了?！睂Χ砩虘魟⒙暹@樣感嘆。2月11日，青云市場恢復營業(yè)，門口放起了鞭炮，白煙滾滾，打破了街區(qū)的沉寂，“整條街的人都過來看了?！?/p>

在劉洛看來，三年的等待雖然讓街區(qū)“元氣大傷”，但他相信這里還會恢復以前的熱鬧。

“綏芬河是個有韌勁的城市?！眲⒙寤貞?，口岸通商的三十年時間里，綏芬河的商戶經(jīng)歷過青云市場的火災，也熬過了俄羅斯經(jīng)濟的低迷、盧布的貶值，“這是一個一直在困難里重生的地方，我相信這次一定也會再有希望。”

“堅持下去就是勝利了”

在綏芬河做了三十年生意的老商戶劉強也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的“韌勁”。

綏芬河市志記載，19世紀末，沙俄在中國領土修建以哈爾濱為中心，西至滿洲里，東至綏芬河的中東鐵路。中東鐵路的建成和通車，成為了當?shù)赜缮酱灏l(fā)展為口岸城市的轉(zhuǎn)折點。

上世紀30年代，有俄、日、朝、英、法、意、美等18個國家的使節(jié)和商賈云集于此，文化和經(jīng)貿(mào)交流異常繁榮活躍，五顏六色的各國旗幟林立市區(qū)，時稱“旗鎮(zhèn)”和“國境商業(yè)都市”。

綏芬河還在中國東北邊陲最先開通了火車、汽車，最先有了電燈、電話。彼時，來自內(nèi)地和多個國家的商人有1萬多人，常年往來于綏芬河與俄羅斯之間，從事邊境貿(mào)易，人稱“跑崴子”。1987年，綏芬河市與俄羅斯的波格拉尼奇內(nèi)市，用兩張白紙和復寫紙完成了第一筆交易，用1000只氣壓暖水瓶和10萬公斤蘋果，交換了3萬公斤比目魚和5萬公斤明太魚，拉開了綏芬河現(xiàn)代邊貿(mào)的序幕。

劉強是綏芬河第一代做跨境貿(mào)易的商人，上世紀末邊境貿(mào)易剛剛開放的時候，他就在一家互貿(mào)公司上班，用輕工業(yè)產(chǎn)品和俄羅斯人交換農(nóng)機具。邊境貿(mào)易剛開放時，他印象里的綏芬河還少有水泥路，“雨天不敢穿靴子，山路非常泥濘”，而隨著邊境貿(mào)易的恢復，這座山城漸漸熱鬧，道路逐漸寬敞。

后來離開單位，劉強本可以去更大的城市經(jīng)商，但他幾乎沒有猶豫地留在了綏芬河。在他看來，這里是“做外貿(mào)最好的地方”，有著地緣優(yōu)勢，緊鄰俄羅斯，“從綏芬河幾個小時就能到海參崴”，又有稅收減免的政策，“通過互市貿(mào)易進口，每人每天能減免8000元的稅?！?/p>

有著常年和俄羅斯人互貿(mào)的經(jīng)驗，劉強開設了一家食品批發(fā)公司，他進口食品品類更全，通過邊民互市貿(mào)易的方式進口，稅率更低，價格更便宜，在一眾批發(fā)商中頗有優(yōu)勢。2014年，他入駐了綏芬河新創(chuàng)建的對內(nèi)批發(fā)商城伊戈爾商城，“口岸關閉之前人山人海的，全是外地來找渠道的經(jīng)銷商。”

隨著口岸的關閉，劉強的生意也一度遇到了困難，邊民互市貿(mào)易暫停，他只能通過“大貿(mào)”以更高的稅率進口貨物，成本的上漲讓他被迫提價，由于無法出國，他也沒辦法和俄羅斯的廠商更新進口的商品，失去了優(yōu)勢，他的生意漸漸冷清。隨之而來的麻煩還有物流的停運，封控的三個月里，積壓的食品發(fā)不出去，解封時就已經(jīng)變成了臨期食品，他只能賠錢全部甩賣，“我們所有人撐得都特別辛苦”。

如今口岸開放，劉強慶幸自己堅持了下來，“堅持下去就是勝利了”。他回憶，口岸剛開放沒幾天，恰逢快要過年，他所在的伊戈爾商城迎來了一波期盼已久的“報復性消費”，“之前不少綏芬河人滯留在俄羅斯回不去，口岸開放他們回到綏芬河，第一件事就是來這邊辦點年貨，我們的貨當時基本都賣空了?！?/p>

年前生意的火爆讓這里的商戶找回了信心，如今走進伊戈爾商城，比人說話聲音更大的是包裝箱紙殼的碰撞聲和膠布的纏繞聲。批發(fā)商們?nèi)耸忠惠v小推車，把貨物一箱一箱地運出來拉走，這些來自俄羅斯的巧克力、啤酒和糧油將被打包好，發(fā)給全國各地的經(jīng)銷商。

劉強的店前面，本就不寬的通道被包裝箱堆滿，旁邊的兩個商家正忙著把標簽貼在箱子上發(fā)貨，從上午一直貼到了中午。劉強也打算著再去趟俄羅斯，看看三年里有沒有什么新鮮貨，重新找回自己的品類和價格優(yōu)勢。

正在復蘇的城市

“能不能早到五天？”“能不能郵順豐快遞？”“到底哪天能下來簽證？”早上九點，卓躍簽證公司的五部電話就沒停過，電話那頭語氣急迫，電話這頭，負責人韓迎春和四個同事得一遍遍地解釋，“使館辦簽證有流程，不是著急就能馬上辦下來的?！?/p>

五個人桌子上全都是辦簽證的材料，用護照夾著，一本本鋪開。最忙的時候，韓迎春在電話、電腦和材料間來回踱步，沒空坐下。這家簽證公司有償幫助赴俄打工、經(jīng)商的中國人辦理商務簽證，口岸開放以來，“已經(jīng)辦了一兩千本?！?/p>

面對如此龐大的業(yè)務量，五個人顯得有些手忙腳亂，趕著空閑的時間，韓迎春在朋友圈發(fā)布了“簽證公司誠招業(yè)務員兩名”的招聘啟事。這家簽證公司曾經(jīng)有11名員工，口岸關閉后，赴俄簽證的人數(shù)銳減，韓迎春不得已，裁到只剩兩人。

“以前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天就能辦幾百本（簽證），綏芬河緊挨著俄羅斯，幾小時的車程，離哈巴羅夫斯克也不遠，赴俄打工、做生意，往來特別頻繁?！表n迎春介紹，“口岸關閉后再去這兩個城市就很不方便，要從莫斯科中轉(zhuǎn)，有一段時間國內(nèi)沒有直飛莫斯科的航班，還得從伊朗、迪拜這些地方轉(zhuǎn)機，成本特別高，所以口岸關閉的這段時間一共也沒辦幾本?！?/p>

如今口岸開放，韓迎春是最早見證變化的一批人，剛剛傳出開放口岸的消息，她的電話就被打到快要占線，每天都有人問“什么時候能出去，怎么才能快點出去”。

在俄羅斯務工的綏芬河人郭兆峰是簽證公司的客戶之一，口岸關閉之前，他靠著三個月的臨時簽證在綏芬河和哈巴羅夫斯克市之間過著“雙城生活”。

郭兆峰是一名廚師，在哈巴羅夫斯克市的一家中餐廳打工，每三個月回到綏芬河申辦一次簽證，“這樣等待簽證下來的十幾天，就可以陪陪家人、照顧照顧孩子?！笨诎蛾P閉前，郭兆峰一直沒有什么跨國打工的實感，“就跟出省打工差不多，坐火車兩天就到了，每隔三個月都能回家看看”。

這樣的紐帶隨著口岸的關閉而斷裂，郭兆峰兩年沒能回家，只能在視頻里看著兒子越長越大，妻子和他鬧了矛盾，隔著電話，他不知道該怎么解決。

一樣渴望著回家的還有郭兆峰的同事孫師傅，口岸關閉的三年里他只回過一次家，是因為簽證到期，不得不回國申辦。他從哈巴羅夫斯克坐飛機到莫斯科，轉(zhuǎn)機伊朗后，再從廣州入境，輾轉(zhuǎn)回到綏芬河，“當時我還在廣州隔離了七天，最后到家只待了一天半，躺了一宿就再折騰回俄羅斯?！?/p>

如今國門開放，他也計劃著請個假，回去好好陪陪家人。在綏芬河跨境客運站，每天有四趟從俄羅斯回到綏芬河的汽車，每趟大概四五十人，帶著兩三年未能回家的打工者回到家鄉(xiāng)。

留在俄羅斯的中國人，同樣感到了口岸開放帶來的變化。杜國榮是哈巴羅夫斯克市一家中國賓館的經(jīng)理，她告訴新京報記者，此前受口岸客運通道關閉影響，在俄羅斯的中餐廳、旅館都出現(xiàn)了招工難的問題，酒店服務人員一度短缺，“從中國招的人沒法通過綏芬河口岸過來，只能繞一大圈從莫斯科走，而這個成本需要我們來承擔，根本招不起?！蹦壳?，杜國榮已經(jīng)著手聯(lián)系綏芬河市想要出國工作的服務人員，“趕緊補上這兩年的空缺?！?/p>

更多的改變還在發(fā)生，一位在俄羅斯做大豆生意的中國商人最近跑了兩趟火車站，他觀察到“曾經(jīng)到綏芬河的火車一半都坐不滿，口岸開放后現(xiàn)在都是整車整車的下?！彼磉叺暮芏嗯笥讯加媱澲ヌ硕砹_斯，尋找商機。

韓迎春預計，口岸開放后的簽證人數(shù)激增只是一波“小高潮”，隨著天氣逐漸轉(zhuǎn)暖，等到四五月份大批的赴俄務農(nóng)者將會從綏芬河出發(fā)跨過國境，六月初，建筑工人也會經(jīng)此離開。

到那時，隨著入境旅游的逐步放開，俄羅斯來綏的游客也會增多，她相信冰雪消融以后，這里的街道還是會充滿異域風情，商場還會再次人流如織，這座小城也還能恢復之前的熱鬧，找回邊城的氣質(zhì)。

（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錄、劉強、劉洛、王蕾為化名）

新京報記者 史航